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每个人生下来都是一本无字天书。
偏偏我在幼年就读到了一本日记和一首长诗,为我两个文化不高的外婆所作。外婆收养了她妹妹的女儿,所以我的外婆实际上是我的姨外婆,我叫姨外婆的才是我亲外婆。姨外婆出嫁早,子女成行,丈夫游手好闲,家境艰难。外婆嫁得晚,丈夫很恩爱却早逝。以前我想象不出外婆以什么样的决断走出夫家,虽然在那兵荒马乱的年代四川还相对闭塞,身无长技的寡妇如何讨生活。最后她能在乡村行医,从龙水县人民医院退休,我妈成了她兄弟姐妹里唯一上大学的孩子,这一切只能说是奇迹。我现在能想象的一点是当她情投意合的丈夫慢慢地医治无效死去,终于让那老屋成为无法面对的伤心之地。以前祖孙三人同屋的时候,有太多次我和姐姐被她的喃喃梦话惊醒,朦胧听上一阵再睡去,就像她在和谁对话,又听不清。白天我再问外婆,她一定说不记得做过什么梦。这记不得可能是真话,我大学时就被同寝室女生取笑过是外星人,因为梦话讲的一串一串的既不是中文也不是英文,我还希望她们录下来给我听听,一点都记不得。
也有早忘记又记起来的事。小时候我看见厨房的水管没关紧,拧一下,水流变细自至成滴,那根曲线好漂亮,开开关关,发了一会呆。我知道大致的条件是单位时间的水量(即体积)相等,如果单位时间很小,体积近似成圆柱体。因为初中学过了重力加速度的公式,那么圆柱体的高就套重力加速度,圆柱体的半径就描述了g曲线(按重力命名好了)。所以那一个下午我就在“发现”微积分,当然直到上大学才被动学到高等数学。为什么一门学问要被刻板地称为高等,隐含高深之意?一代人之后传统的冷水管龙头消失了,全部转成喷的压的传感器控制的,孩子们用水也是哗哗哗的。这件事在我脑海里浮现出来,恰巧因为张小姐看我洗碗聊着天的时候说,“你这么省水啊”,我看看水流,再开大就会变湍流,原来我习惯了去维持那根安静的曲线,在心里笑了一下。再看一眼又笑不出来了,现在的水管口宽遮住了,身高一米以上的人都绝对看不见g曲线。
然后青少年时期的我就算在文字和符号的世界里畅游吧,不管是读古诗、小说、数理、本科读材料科学,研究生院读机械、冶金。直到有一天转系坐在计算机科学的教室里。第一堂课M教授就问,“What's a symbol?" 一屋子科班出身的学生可能觉得这是个高深问题,没人答,我脱口而出,"something carries a meaning." 教授说,“Good, that's the basis of this course. Are you a new student? Welcome aboard.” 当时我转系主要是因生计所迫,机械系毕业找不到工作的前例有之,看到友善的教授同学们总算稍微心安。转完系仍然落到过只剩100多美元,下学期学费生活费一概无着的地步。经过那一关,我觉得此身唯一所长是即使第二天被扔大街上也有勇气找活路。
有次和一位NASA的专家聊天很起劲,因为一起历数高科技企业对人的犯罪,问起他具体做什么,他说防止NASA里任何没被拴子钉死的东西被中国人偷走。我知道他是开玩笑的口气,心里仍然不快,回说中国为什么能用1/3的花费完成载人航天,因为有不计其数优秀的工程人员肯只拿1/5的报酬苦干。那是现在的行情,实际上对老一辈来说,是1/20。2000年我起薪7万刀,我爸技术做到顶了也就4万元,当时汇率过9。我现在挣十几万,小心着过,退休后衣食无忧。可思考了大半年以后,我还是想离开高科技行业,这几乎是一个结束我前半生的决定,因为我算得上是恐龙级的计算机从业人员,从小学就参与过在第二代计算机上编程的工作,第一代只有冯-诺依曼身边的人见过,Bill Gates上中学时玩的都是下一代(说笑了,就是给我爸串带码,在黑纸带上打孔,现在人大多只知代码不知带码了)。这决定的原因要一部书才说得完,其实硅谷的人员生态,创新环境和行政环境越来越恶劣。怀孕八个月的layout engineer加班到凌晨三点,我现在的同事一个多月每周工作70小时。不干吗,中国10万RMB 的职位有多少人求。去年底我就催促一位下属跳槽,等她走了以后读她留给我的卡片觉得很凄凉,也稍能心安。前年另一位同事离职的时候我也哭得眼圈红红,没想到今年再联系的时候他说,他在那工作三年,能得了两个人的眼泪,也值了。
有癌症病人的家庭,怎么选择都不知是不是错误的选择。“如果我能成功地延长生命十年,就可以留下一份抗癌的经验,否则也可为医学进步留下一份可供后人参考的材料,也算是作为铺路石,对人类最后的贡献。”我爸病了这一年来,研究了六七种疗法,咨询了十几位专家教授,居然一半以上问不出该院病人疗效的任何统计数据,那样的路不铺也罢。国内花钱也动辄上万,湾区就有懂治癌症的经方医生,为什么不把他接来呢,一举两得。因为我最难过的不是他能活多久,而是总没有时间陪伴他,他们老一辈的故事以后就真是无字天书了。龙应台曾深切地表露过一样的伤感,小时候不懂得倾听,到想听的时候又听不到了。去年回国找工作未果,也嫌挨踢业又累工资也不算高,当时我爸就说了,“钱学森回国是为了钱吗?” 我都没法接话,爹啊,这这,我这小萝卜头怎么能向天人看齐,人家关心一下内蒙古就能作沙产业草产业的报告,研究人体科学就有《论开放的复杂巨系统》。当然,重温一把崇敬之心也是好的。
张小姐行动能力不强,偏偏老在想,做自己喜欢的事不能挣钱的话就把积蓄花光,老了吃政府。她儿子一超的观点是,要么做3-5万的工作,剩下时间按自己的心意活,要么做30万以上的工作,卖命也可以;十几万的工作把生命和身体都耗费了,最不值。我们吃过苦的人都没话说,他什么都还没经历的大孩子居然这样想,真是没打过工不知道油盐贵,可见在美国闲适出来的聪明孩子的精神状态。所以我就更没什么顾虑了,孩子穷养好,给4、5岁的荔荔看《阿信》,她转头就教训弟弟,“不好好吃饭就把你送到阿信那儿去”,现在我可能有机会把他们俩都送阿信那儿去。
我也想过开家庭托儿所什么的,不至于像做医生这一行人命关天。但越读医书越有感应,就像少不更事时读到《追忆似水年华》,那一层一层剥茧抽丝,逐渐深入的心灵发现,虽然感受得没有现在强烈,也知道人生的可贵在于进境,如今慨叹时不我待,更不能仅仅是为了financial safety而活。
“行医是一门艺术而不是交易,是一种使命而非职业,这项使命要求你们用心也用脑。你们工作中最优秀的部分常常与药水与粉剂无关,而是强者对弱者、正者对邪者、智者对愚者所能发挥的影响力。”
—— 西方临床医学之父威廉-奥斯勒
也许很多医学生和医生读了此话都有些自豪感油然升起,我现阶段的理解却从弱者角度出发。不是这个使命和知识让医生变成智者强者去救治一个个弱者;病人或普通人要有自救的意识才不再当愚者。优秀的医生能让更多的医生后学明理,也能让更多的普通人自救。您的书就教了普通人如何对自己的饮食负责,里面记录着生活中行医经历中的点点滴滴,功德很大。读完我就意识到这类的工作量还很庞大,需要革命同志,尤其为普通人写作不是写教材,最好编织到生活故事的网中,不然怎么广为流传。实际上把教材写得更生动也是非常有意义的事情,国外各种学科的教材就有精彩范例。
上次去看病前我才看了微博上面相和命运的文章,就是面粉们昵称的面面,面爷,正自好玩地站一边观望你的山根,忽然听见你劝那位吃药吃烦了的病人,“我又不是咵一下砍一棵树,得给你慢慢织一张网”,几乎呆在当地。这工作确实像织网,要用一生来织。那个劝张小姐别一个人过日子,叫一超去热带工作,嘱咐我换鞋的医生,写出来大概会让人觉得是天外来客。
转了这么大一圈,才来写我想做的事情是:
我对拜您学医可能性的总结是:
不得不刹一下车,滔滔不绝地诉说我生命的热忱,一旦化成他人手中薄薄的几页纸,会不会变得有些沉重。同为漂泊海外的留学生,先找一句话共勉吧,遣唐使吉备真备对孝谦天皇说的,“至今为止所做的事,是为了明天”。
葛云
鞠躬
二零一三年三月十日